范雨素,又让皮村火了一把。多年来,这个五环外的村庄已经成为中国落脚城市的象征之一。
4月28日,朝阳区金盏乡皮村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来客。当晚18:30,范雨素报道媒体说明会在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举行,来了20多家媒体。
4月28日下午,等待媒体到来的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图/财新记者 黄子懿
“其实在范雨素之前也有过几波媒体关注,一般都是五六家,没有这么火。”皮村“工友之家”负责人王德志说,范雨素火了后,来到皮村的媒体络绎不绝,为了躲避媒体,范雨素也早已躲进了“深山”里。
范雨素是生活在皮村的一名家政女工,因为喜爱阅读与写作,加入了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小组自费出版的《皮村文学》让非虚构写作平台“正午”的编辑慧眼识珠发现了她。范雨素先后在该平台上发表了《农民大哥》《我是范雨素》等两篇文章,其中《我是范雨素》在网络爆红。据悉,该文在被删前,后台阅读量已超过300万。
这是我第二次来皮村。上一次到访皮村是2012年前后,还未毕业的我跟随一家NGO组织到访,工友们的团结与进取给涉世未深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重访皮村”的感慨后,当年同去的小伙伴关切地问道:“那所小学、那座博物馆还在吗?”
“还在,还在。”我回答道。既欣慰,又担忧。
工友之家
走在皮村,能听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四川、河南、两广、东北等等。
“皮村位于北京城的东北五环外,正如名字所显示的,多年前它是一座村庄,如今早已被纳入北京城区的范围了,由于这里紧邻首都国际机场,不时的有飞机低空划过,所以这儿建不了高楼,发展也比较缓慢,房屋的租金相对较低廉,这样就吸引了不少外来务工人员的居住。”2012年,央视纪录片《皮村纪事》曾这样介绍皮村。
自上世纪90年代起,皮村聚集起大量的进城务工人员。据《皮村纪事》透露,皮村原住民为1000人左右,但外来人口则达上万人。2002年,打工青年孙恒、王德志等人在此成立“工友之家”,一个以凝聚、团结工人为纽带的社区公益组织。
“读过《乡土中国》的都知道,工友在老家都有一个血缘和地缘的支持网络,但是离开家乡到城市之后这个网络就断了。”王德志说,工友在城市打工不仅辛苦,还缺乏精神上和生活上的支持,所以希望借工友之家搭建一个支持网络,以相互取暖。
成立15年后,“工友之家”逐渐丰盈起来,已成立新工人艺术团、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打工子弟学校、同心互惠商店等,会定期组织工友看电影、阅读、自导自演文艺演出 ——当天媒体说明会结束后,就有一场庆祝五一劳动节的联欢晚会。
这样的丰盈也让皮村此前吸引了包括央视在内的媒体关注。除一部《皮村纪事》外,前央视主持人崔永元也是工友之家顾问,每年会无偿工友之家主持打工春晚,迄今已有四年。
“从我第一次开始和皮村的打工朋友接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跟别的地方(的打工者)不太一样,他们不光是忙于生计。”崔永元对财新记者说,工友之家的文艺熏陶给他们带来心理治疗与行为治疗,“让他们放松下来,文学的这个功能更大”。忙于生计之外,范雨素是工友之家文学活动中的一员。她在文学小组学习两年多时间,因为文字独特而被编辑发现,进而走红网络。
“范雨素的作品在我们内部有很多讨论。你可以看到,只要有合适的资源和机会,工人不需要被代言,但是这些机会和资源是社会应该提供的。”工友之家顾问、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卜卫说。
王德志说,中国有几亿人的工人,但是相对来讲没有自己的文化,只是处于被消费的地位。“改革开放之后,很多工人也在书写自己的文化,但是没有很好的平台。所以范雨素这个火,并不是偶然,偶然中有必然,因为有特别多的范雨素在记录自己的历史。”
范雨素们
当晚的皮村新工人剧场,工友之家文学小组的老师、部分成员都来到了现场,但范雨素依然没有现身。
“范雨素不来更好。”王德志对财新记者说,因为工友之家的缘故,他与媒体已经有十余年的接触经历,但这次的阵势,让“见过世面”的他都觉得“有点懵”。“因为所有的媒体都先到我这,然后转给她。我都受不了了,别说她一个普通的女性。突然间这样,不可能招架得住的。”
范雨素托卜卫向在场所有人转述了两句话:一,恳求所有媒体不要去围追堵截她80多岁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吃够了人世间所有的苦,而我又是如此的不成器。如果发生了什么,我何以求生。”二,“相遇的都是亲人”。
范雨素在皮村相遇了很多人,其中就有文学小组的老师和成员。2014年10月,有工友提议成立文学培训小组,因为其一直想写东西,但苦于找不到方法,因而向工友之家求助。工友之家了解到其他工友也有类似需求后,在网络上广发英雄帖招募老师,但最后只有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副研究员张慧瑜应聘。
“没想到,张老师做得挺好。”王德志说,有超过一年时间,张慧瑜每天晚上七点从市里到皮村,十点讲完课再回家,全年无休。
张慧瑜对财新记者表示,一开始,他会鼓励工友去写东西,写自己、写身边人的故事,但并不会想到发表,也没有想过能有发表的机会。截至到目前,除了范雨素,工友们只在网易、《北京文学》等正式平台上发表过东西,其余大部分被投往了聚焦工人文化的网站和公众号。
皮村也有自己油印的《皮村文学》,目前已出版两辑,工友胡小海的作品被收录于其中。胡小海今年30岁,2003年出来打工,先后在长三角、珠三角等地漂泊,至今已有14年。他说,自己大约从2007年、2008年左右就开始写诗,目前累计下来已有400余首,正打算众筹出版。
“作为流水线的一线工人,我的青春就被流水线带走了,就像一首诗上写的——‘流水线的兵马俑’。”胡小海认为,虽然自己不得不一直在工厂坐着,但人的灵魂是可以去追求一些东西的。他说,自己有时候会感到和这个时代难以交流,有困惑时就会在工厂拿起笔写,“80%-90%是发牢骚”。
“小海写诗歌,是因为他还这么年轻就长时间在流水线上工作,他的很多诗都是手写在工厂里的纸上,都不是白纸。”张慧瑜说,郭福来等其他工友因为略微年长一点儿才出来打工,更喜欢写一些思乡的主题。
在当天给记者赠阅的《皮村社区报》上,刊有胡小海和郭福来的两首诗。50多岁工友徐良园也在现场要求朗诵一首自己的诗,名字叫《逃跑的牛郎》。他说,这首诗反映了他从农村来到城里打工的心路历程。诗的最后一段写道:
“城市的牛郎/心里头老是这么想/来了就好好干/挣了一点钱/就租一间房/房子小点没关系/把乡下的老父亲接过来/把小儿子接过来/把隔在城市那边的织女娘子也接过来/牛郎织女在城里头全家团圆……”
工友何往?
如何看待范雨素的走红和皮村工友之家?
“范雨素那篇文章写了三代人的命运——母亲、自己、女儿,横跨了五六十年,整个中国的当代史,是个体的命运。恰恰是这种个体的命运,在面对个体遭遇时那种坚韧、勇敢、不屈服的精神,打动了读者。”张慧瑜说,从这个意义上,范雨素的作品并不是凸显工人或者劳动者等社会问题,而是她个人精神对命运的抗争。
“范雨素的文字很节制,将一些社会问题、个人遭遇都放在了文字后面,让读者去想,去意识和面对这些问题。”张慧瑜表示。
现实中,皮村的工友们要面对很多比被驾驭文字更难的问题:欠薪、租房、工伤、子女教育等等。与五年前那次造访一样,工友之家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依然陈列着这些辛酸记忆与可能的解决方案:《打工常识手册》、《劳动法》全本、某维权工友手写的诉状、某京城学校为外地学生专设的借读生分部的校服……
崔永元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讲,皮村丰富的文艺熏陶可能反而使得工友们的的遭遇被弱化了。
“当一个人受过文学训练之后,他恰恰表达不出真实的处境。”崔永元说,文艺表达的路径和规律能使工友们描述事物更加得心应手,但这样的表达与真实生活的差距可能是会很大的。“因为他们面对的困难是非常具体的,没饭吃,没衣服穿,没有工钱,没有工作,孩子没有办法安置,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
时至今日,农民工在一线城市打工,依然无法享受和本地原住民同样的待遇,社保、医疗、教育、住房等民生问题,无一不是横在他们进城道路面前的大山。在这种情况下,皮村的工友之家就像是工人们的在制度障碍下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以自组织的方式在城市围墙外抱团取暖。胡小海说,他打工十几年,去了很多座城市与工厂,只有皮村的精神文化氛围让他有家的感觉。
但这个打工者的家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4月14日,皮村附近的朝阳区金盏乡楼梓庄村,一块4万平米的地拍被金地集团以29.2亿元的高价拿下。规划中在建的地铁平谷线横穿皮村而过,拆迁疑云再现皮村。
王德志表示,村里暂时还没有拆迁的迹象,但未来则说不一定。如果一旦拆迁,包括同心实验学校在内的部分项目则定将停办。目前,工友之家已有包括同心农园、工人大学在内部分项目往平谷布局,未来或将成一个培训、活动类的中心。
“今年我去主持打工春晚时,说这个村保不住了(编者注:当时因土地纠纷,工友之家被要求搬迁)。不光学校,连他们住的地方也都保不住了。”崔永元回忆,他询问了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办:有的是要回乡,有的是已经找到了新的打工的岗位。“但是看上去,这群人特别平静。”
“这些人慢慢的特别像产业工人了,训练有素,有明确的方向和要求。”崔永元说。“我觉得这个确实是文化给他们带来的力量。”
不过,这也反映了皮村等中国“落脚城市”本质上的漂泊,难以为家,很多人做好了随时搬离或被迫搬离的心理准备。一位当时前去采访的财新记者曾询问王德志,在皮村是否有家的感觉?他回答,没有。因为工作不稳定、住宿不稳定、户籍上有各种限制、连办居住证都很难,“没有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