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志斌屈身抽箭,一个大跨步,护住被射的司马懿,才抬头看见主殿。那一刻的金碧辉煌是他一生难忘的,电视里的画面都兑现了,他竟不知所措,傻乐呵,笑出了声。执行导演立马喊停,“不准笑,忍住,再来一次。”宁志斌踌躇满志,他属于这里,他认定了。
然而,游刃有余只是刹那的幻觉,如果一个月30天都在跑戏,片场间连轴转,跑戏就是煎熬。在那个夏天,他拖着30斤的盔甲,演《楚侨传》里西凉的士兵,主角不来,剧组在伞下弄机器,士兵的队形一涣散,群头就骂,“起来起来,还想不想干,不想干脱衣服滚蛋。”烈日下,他脑袋发嗡,裤衩都是湿的,看着盔甲鳞上缀着的羽毛,那是要送燕洵回燕北的场面。他倒了下去。
“我想不行我要死了,爬到军营里,把身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下剥。”这次没有遭骂,只听到有人说,“那人怎么了,爬过去的。”后来有人给他喝藿香正气水。那天拍了八个小时,下午就阴天了。那段日子,严重体力透支,一天最好的一顿是等中午剧组的盒饭,他要多领一盒米饭,“米解饿,菜多了也没用”,回到家就睡觉,等凌晨再跑剧组,天还没亮就开始吃鸡蛋和白馒头。
就连这样,好多人还吃了一半扔掉,“这都什么玩意儿”,宁志斌看着眼红,心想这帮人穷人的身体富人的嘴。“当时我想今年吃了那么多苦,一定要出人头地,受到的白眼太多了,不把群演当回事,群头、剧组、马队、武行、化妆,谁都能对群演大呼小叫。”
半年后,他攒了一万,月均也能省下两千了,事实上挣最多的一个月也就3300块。可就一个导火索,让满张的弦折断,结束了他的“剧组生涯”。当红小生马可来横店拍《新龙门客栈》,宁志斌作为死忠粉,如愿以偿来到剧组,在片场一角,马可没有化妆,他却按捺不住上去,“马可老师,我特别喜欢看《花千骨》,就想跟您合个影”,对方都说不方便了,他还死缠。
群头过来了,“回去回去,还想不想干了。”推搡间宁志斌一年来的压抑终于爆发,他是因为《花千骨》而来横店的,就像一直呵护着的宝贝被现实击得粉碎,在心口上被划痕。“我跟马可老师合个影怎么了。”他终于顶撞了。两人差点打起来,群头追到明清宫景区门口,要给他照张相,“以后我肯定在横店封杀你。”他怼道,“记住我叫宁志斌,以后我一定会很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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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街上一个古风盎然的客栈里,宁志斌用一个保温杯泡茉莉绿茶招待我,他在这长租了一个房间,回想之前350块的村民房,恍如隔世。“这里高端大气上档次,老板来了也舒服。”他语气里已经有一种渐入佳境的阔气。
这一天,他用刚买的索尼A7第三代去山间给一个剧组拍东方不败的水中喝酒镜头,此剧组早已不是彼剧组,而是一帮兄弟自己玩起了竖屏剧,放在直播平台上的。 “单反确实是非常麻烦,但最近这帮网红都用单反拍的,咱得与时俱进啊”。这两年,宁志斌赶上了网络视频的风潮,他每天都钻研、精进着,从火山视频、YY,到抖音、快手,一个都没有落下。
最初,在全民小视频上吃黄瓜,怎么傻怎么来,看谁热门就模仿谁,纯粹为了钱,一上主页就奖励一千块,“我也赚了十万块钱,但赚十万我都瞧不起它(全民小视频)。”宁志斌是有审美底线的,他梦想着有一天通过段子、竖屏剧、网大逆袭回影视圈。
韭菜还得弯腰割,但网络上的钱太好挣了,仿佛天上掉金元,只要每天更新“系列剧”,哪怕再无厘头,粉丝也“哐哐哐往上涨”。
他的快手上,农村搞笑剧不少,宁志斌化作叫花子,搀着个疯姑娘,到处问人,“小伙子,你愿意倒插门做我的女婿吗?”,路人都不愿意;一会儿是被儿媳妇喂毒药的空巢老人;一会儿化作拾破烂的残疾农民,被人嫌弃,他泣声道“小伙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农村人”,苦情的音乐响起,宁志斌把它看作教育。
这些我看来毫无营养的段子,是他精心策划的,他发现只有演底层,点击量才爆发。他曾试着演乾隆,跟“小燕子”说段子,快手上粉丝评论,“演的什么东西?”“那么丑的皇帝”。“那我演最苦的总行了吧?”他戏路一转,把自己扮得又老又丑。
那个招上门女婿的视频,在抖音上反映良好,在快手却还是骂声一片,“逗我玩的吗”?“好笑吗,老掉牙了”。他总结出来,快手的欣赏水平“实在太高”,这鞭策着他一定要“在乎内涵”,农村剧还是要坚持拍。
快手的消费力远超抖音,同样的直播间5000人,快手上出货500单,抖音是它的十分之一。无论如何,宁志斌现在靠着信手捏来的段子维持着小康,手机就有四个,苹果X和8plus不离手,“一个直播、一个电话;一个聊微信,一个拍片花。”
在横店三年,网络平台终于让他混得游刃有余,当年在铁岭做体力活,觉得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是“混吃等死熬日子”,现在自己整天蹓跶,工作像玩一样,反而觉得打工的才是等死。
他已经在酝酿人生第一部网大,自编自导自演,“我捡来一个孩子,是个董事长的女儿,长大后被相认,要她回去继任董事长。董事长也收留了我,这个女孩有两个爸爸。”
“完美结局”也想好了,是她倒茶,叫一声“爸”,两人一起答应。内容梗概已提交爱奇艺审核平台,一旦通过,他就要扔一二十万开始做。“没办法,农村人就爱看这个。”他若有所思,仿佛已离那个阶层很远。
带 货、内 容 变 现、转 化 那晚,宁志斌在“印象江南”的包厢里酒后吐真言时,隔壁包厢的一个叫晶淇的女孩匆匆离席,她要回去直播。那次是一个叫初阳的女孩的杀青宴,请了两桌,但只要斌哥在,他就成了主角。晶淇没有正面接触过宁志斌,但人在江湖,久闻大名。她承认,比起他这样有50万粉丝的网红,她自己是“网红都没沾边”,但她活得照样很好,转化率很高。“如果是我,我不会请在‘印象江南’,我会去请吃小龙虾,我朋友说,哇没见过拍个网剧,杀青宴请吃小龙虾的。”她跟我说,她有一次就挥霍了千把块请了一桌小龙虾,啤酒来一箱,很显阔绰和大气。
她有一张胡人般的脸,五官鲜明,一上妆肤如凝脂,跟这里芸芸的相貌平平的女孩比,她是惹人注意的一个。横店集团大楼对面的一个咖啡馆,就像演员们的休憩站,但当然是混得不错的演员们,而不是楼下万盛街上几步就一个的直播组合。夜晚十点,晶淇洗了个头出现在咖啡馆,一丝不苟的蛋壳肌上缀着点绛唇,“我是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狗都追不到”。
这是一个内容变现的时代,她沉着、决断、实干,不耽于白日梦,“到哪儿都是赚钱而已”。她成立了影视公司,资金不够拍古装,就拍时装剧,淘宝上一买就十几件衣服,拍好就退货。“我一点也不内疚,只要我粉丝喜欢,我会再买回来的,积累原始资金嘛。”没钱有没钱的赚钱法。
步行街上已尘埃落定,还有不舍得收摊的女孩,孤独地架着自拍杆,荒腔走板地唱着网络苦情歌,突兀地向着空街说“谢谢大家”。晶淇的外形条件,第一天来横店就做了特约,但演的是妓女,和几百块一天的演员一起“站街”。后来她发现,自己就长成这样的类型,无非是演情人、小三、少夫人,妖媚型“这一卦”的。但一开口就露馅了,她是重庆妹子,声线硬邦邦,语调很爷们,就无法再上去了,导演都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所有的台词都需要配音”,她有一种难得的爽利。窜得快,也很快碰到天花板。那些姿色不如她的,也许科班出身,熬到特约,就会对她翻白眼,专业的看不起野路子的。她想想也对,自己一分钱没花就跟别人平起平坐了。
有一次跑《聊斋》的戏,碰见一位女主,用奇怪的眼神跟她对视。后来在厕所里,她没带隐形眼镜,走到水盆边见一个女孩在补妆,就大大咧咧问“美女你是哪个组呀,衣服好好看哦。”女孩就当没这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女主,自己想打个地洞钻进去。在横店混,她知道自己的心机远不在线,也没有一颗往那路子上深耕的心,不开口别人看高她一等,一开口就“啪啪啪”掉段位。要“出来”哪里那么容易,表面多风光,背后就有多少难言的旮旯。江湖规矩是看破但不点破,但她配合不了,总打破一种心照不宣。
有一件事让她嗝应,一次有一些制片人组了个局,听说韩栋会去,晶淇就去了,跟一群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了半天人家不来了,女孩们兴意阑珊。这个时候大多数女孩就找借口撤了,晶淇顾老板们的面子坐到最后。一个东阳老板说顺道送她回去,她就上了人家的车。车居然往横店外开去,慌乱间,老板竟然牵住她的手,她一挣脱,竟然一个电话打给组局人,“给我一个小时内处理好,我要回家。”那老板很是诧异,灰着脸在车上打起瞌睡。司机还是把她拉回聚餐的地方,她下车时说了两个字“牛逼”。
“我自己的团队都不小了,还要受这种气。”她说。事实上,她对于这边的水深很有洞察力,这个圈子是肤浅的,男人看她美艳,行事风格又豁得出,“就把我划在那一块,把我的落落大方和随便划上等号。”她大胆地说。这里的制片人、老板在她眼里土鳖居多,“水浅王八多,到处都是哥”。偶 遇 胡 子 哥 初秋的清晨,她拿着一沓自己写的剧本,去跟男主对戏。穿一件翠绿的线织开衫,衬着白蕾丝吊带裙,在还没睡醒的街上,她看起来像穿着隆重的模特。这是晶淇从十几个厂家那儿搭配到的,将在新剧里亮相。剧名叫做《爱请吃饭的弟弟》,是模仿韩剧《经常请吃饭的姐姐》,这次她要“谈一次甜甜的恋爱”。
拍戏也就一天,主要为了卖衣服,而不是制作工艺。她觉得,不是科班出身反而没什么条条框框,一切以市场为准。剧里,她是一个刚失恋的姐姐,被闺蜜的弟弟献殷勤,百般攻势下终于打开心扉,谈起了姐弟恋。“不对啊,你要对一个比你小的男孩负责,怎么可能随便亲人家。”男主角慵懒地翻着剧本,觉得她转变得太快,提出质疑。剧本里有一幕是她主动亲了闺蜜的弟弟。
“试着交往啊。” “那这个人物就有点渣了。”“我跟他谈恋爱就要对他终身负责了吗?很多人都是我们先试试再说的是不是?”晶淇尝试着说服他,让这个科班表演系出身的男孩接受这么演。男孩不情愿地应允了。
在她看来,横店纵有一大把千里马,都难遇到一个伯乐,再有实力摆着,没有天降的机会,就只能慢慢熬,所以要变得实际。没有人会等着你成长,剧组只会盯上你最辉煌的时刻,这是横店演员的宿命。他们的专业空间也是有限的,你想演得深沉,往纵深发展,演出内心戏的张力,但剧组就给横店定性了,你就该夸张和浅显。
长久以来,这里就成了演艺梦想者的跳板和过境之处,风生水起的、混不下去的,终究皆是过客。她发现这里的人,三五下就被看透了,没有一个人深沉如海,够她学上很久的。“横店怎么可能留得住老戏骨?”
那天下午,老特约演员张晓明带着晶淇去勘景,来到郊县一处风景宜人的山脚下,一栋五间四层楼高的农村风格建筑在黄澄澄的沙路边伫立,开门的是一位髭须灰白的老者,60来岁,双目炯炯,江湖雅号“胡子哥”。他带我们在这栋1400平方米的“豪宅”里参观,楼梯拐角旮旯的墙上挂满和天南地北的武星的合照,他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师傅,香港导演罗棋。胡子哥的豪宅里尽是对往昔的追忆,许多被岁月包了浆的旧照片、“我是横漂”优秀演员奖的铭牌、印着自身履历的卷轴、米黄色的大理石地砖、古旧的家具和黄梨木背景墙,诉说着他的雅痞。其实,是胡子哥开的一家影视公司,至今只有他一人。不是招不到人,而是这家已注册了四年的公司一部戏都没开拍。胡子哥把自己写的剧本摊在老松木功夫茶桌上,名字就显传统,《忘啥别忘了家》《旗袍女人》《义尽天涯》......这样的有十几部,但每一次老板们一上门,即使放在他们面前,都会问“有没有能挣钱的?”
“请问什么剧本能保证赚钱?它跟电影差了十万八千里,它是个文学作品......他这样问,我就蒙圈了,就像进超市两手一甩出来了,你给他一百个剧本他都不喜欢,我写《三国演义》也没用。”胡子哥越说越激动。
他对目前影视发展颇有微词,他也接过戏,都是网大,演了三次关公,都是恶搞,他提过不能拿民族形象开涮,但资方一句“剧本是我的”就让他闭嘴了。一会儿是关公化身乞丐,参加了吃包子大赛,一会儿是关公从天上掉下来,碰到个包租婆,给塞到夜总会去......结果,一部都没上线。
胡子哥侃侃而谈,“电影就是你的一张名片,上面有你的风格、品格和三观。不是马桶里伸出一只手、床底下藏着一个人......我师傅说,你如果做这种戏,别说是我弟子。”晶淇有些不耐烦,这一切看起来跟她要拍的无关,散发着一种陈年气,她直截问,“你开这家公司的重点是什么,是推出你个人,还是只拍电影?告诉我目的,然后我给你些年轻人的参考。”胡子哥被打断,激昂的情绪稍作镇静,“我的目的就是干电影,我都干了三十九年了,我还要干,干到一息尚存为止。”接着他讲了一通对年轻人的看法。
两人稍有冲撞,直至晶淇说,“谁说90后不懂电影?虽然我知道张国荣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们一样追求真善美,但不局限于展现的形式,小视频一样很好。”
张晓明忙着打圆场,“她的意思是要多条腿走路,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比一点都不亮强。”接着调节起气氛,“胡子哥每一根胡子里都是故事,他跟成奎安、徐锦江、林雪一起跑戏时,你还没出生呢。”
上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黄金期,在哈尔滨电视台做着影视编导的胡子哥慕名南下,那时通过蛇头过去,在港剧组出个担保,这叫“逃港”、“打擂”,每晚收工时等“出粮”,杀青再回深圳。那时担任的都是文武双全的角色,胡子哥不住地回忆,那段岁月恩赐了他扎实的功底和事业的巅峰。
“我不擅于辩论,你想打铁,对不起,我这儿是弹棉花的地方。”胡子哥说。他找了个台阶,说他的地下室搁着也是白搁,随便怎么合作。“电影是个影视文化产业,我们优势互补,而不是互相改造。”按胡子哥的说法,横店影视公司曾经三千家,现在留下的不到一半,影视寒冬里,只要不倒闭,你就赢了。在这个违和的时代生闷气,胡子哥不是不想离开横店,但这栋花了200万装修的“公司”,一家一当都在里面。现实的、理想的,这个60岁的老演员被多条丝线捆得不能动弹,“我心太大,耽误了自己。”他说。演员工会的领导曾经问他,为什么不能与时俱进,有戏演不就行了。
“你回不回头?你回头,就把自己归零了。”他反问我。晶淇走进夜色,那是一天中她最爱的时分
下 一 站 终 南 山
无数个夜晚,夜猛都坐在陋室的窗边,打开一罐红牛和一包利群,开始他的剧本之旅。窗台上有一管洞箫,是童年在村里学的。墙上斑驳的便签纸,写着“道”、“道法自然”,“真善美”、“青春无悔”......如同符咒般发出扰人心魂的磁场,青春的秒针从当中流过,每一针都在逼问他什么是成功。
他刚写完一个剧本,目标是上院线,他这一生就想导一部院线电影,“少活几年也愿意”。剧本是关于一个湘西的赶尸人的故事,灵感来自一次真实的湘西之旅,他想把这门即将湮灭的民间技艺留在电影里,但不是吴天明的《百鸟朝凤》式的,而是《盗梦空间》式的意识流拍摄手法。
其实他有很多想拍的题材,仓央嘉措、瞎子阿炳、少年玄奘,前者在他的心里是相当唯美的,他想亲自去拉萨拍。今年他先要去一次湘西,跟当地政府接触,“我不能张口就问他们要钱,我得让他们明白这部戏能给地带来什么。”他说。梦想就像过胶片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每一个大院线的梦都像秤磅,加重着这个32岁“横漂”的疏离、惆怅和忧伤。
常年的熬夜和抽烟使他患有慢性咽炎,话间时常轻咳,像积淤了多少块垒,哽在喉间。渴望“拉片子”(拉投资),却不屑于圈热钱,是背离趋势的。也想出国进修电影,但想到现在国内的艺术片市场,让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立过誓,如果拍成了,他会退出来,如果拍不成,“我就会出家”。“太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坚持,我也想离开,但不甘心。”他低落的声线在秋风里变得干涩和萧索,一个人走进租住的单元,把背影留给金马村的黄昏,直到午夜,他才会叫这一天的第三顿外卖。他淡定地告诉过我将来的打算,如果在40岁之前拍不出,他的下一站就是终南山。更多财经资讯,关注财经365股票或“财经365网”微信公众号看财经深度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