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华大基因所展现的惊人科研能力引起注意,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所采用的生产方式前所未见。媒体一度将其称为“基因领域的富士康”,暗指他们仅仅是披着一层高科技的外衣,与那些处于产业链底端的组装加工厂并无两样。富士康是苹果公司最主要的代工商,其规模最大时雇工人数超过百万人。后来因内部发生一连串极端自杀事件,富士康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血汗工厂。华大基因的一些做法看上去的确与之相仿,汪建也表现出对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崇拜。他雇佣数以万计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从事计算机和生物实验相关的工作,用以支持基因测序项目带来的大量运算和分析。要知道仅“炎黄一号”这样的项目测序总量以达到1,177亿个碱基对,若将这些数据印制成书,其厚度将超过384米的当时深圳最高建筑地王大厦。汪建相信当生物科学进入基因时代,那种一位科学家带领几个博士生围坐在实验室里的方式是杯水车薪,他们会在难以想象的庞大数据量和无序重复的数学运算面前寸步难行。汪建没有回避“科技民工”的说法,反而得意地对外宣称:“将工业模式移植到生物科研领域是华大基因的创举和贡献。”
另一方面,汪建试图继续扩大设备的规模。完成对第一个亚洲人基因组测序,事实上证明了第二代测序仪的可行性和优势。汪建找到中国国家开发银行,希望得到时任董事长陈元的支持。作为已故中共元老陈云的长子和中国最重要的银行家,陈元在国内颇受尊敬。他领导下的国开行,为世界上最宏伟的基础设施的建设以及中国几乎每一个重要项目提供了资金,包括三峡大坝。参观完华大基因不久,陈元提供了一笔银行贷款,支持其购买这种最先进的设备。2010年,华大基因从美国制造商Illumina购买了128台第二代基因测序仪。这个令国内外同行瞠目结舌的全球最大订单,使华大基因一夜成为全球基因测序能力最大的科研机构。汪建几乎实现了对全球基因测序市场的垄断——当时世界仅有三家公司能够生产测序仪,其中制造能力最大、技术最为先进的Illumina公司占据超过七成的市场份额,而其需将一整年的全部产能投入至这笔订单中。这意味着,华大基因的竞争对手要想得到这种昂贵设备,不仅需要足够的资金,还需为此至少等待一年。
技术提升和规模扩大带来了成本的降低。很快,华大基因将基因测序的价格压低至美国的一半。全世界的基因样本纷至沓来,华大基因顺势在40个国家和地区展开业务。他们与欧美最有名望的机构合作,其研究成果也开始得到国际竞争对手的尊重。到2012年时,这个世界上每产生两份基因数据报告,就有一份出自华大基因。在1,000种高等动植物的基因组测序中,华大基因主导和参与的超过70%。
汪建至今感到庆幸。此前,在学术界对技术路线的争论以及2008年金融危机的共同作用下,全世界的基因研究机构和公司几乎停滞不前,而这给了汪建赶超他们的机遇。“等他们回过神来,我已经跑得很远了。”汪建回忆道,率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美国顶级投行高盛公司。他们对华大基因的快速扩张感到惊慌,并威胁汪建:“如果我们大规模投资你的对手,你的所有钱都将付之东流。”汪建回答了两个字:欢迎。他心里明白,要达到华大基因当前的规模和能力,至少需要投入10亿美元,以及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科研队伍。当别人走完这段路,他已经又向前迈出一步。
2012年,汪建启动了至今其在商业上最雄心勃勃的计划:收购Complete Genomics公司。汪建承认这是在逼迫之下的无奈之举。华大基因是一家生物科技领域的技术服务公司,此前从未设想过进入工业制造的领域。但在2012年前后,Illumina公司意识到华大基因日益壮大对其构成的威胁,他们开始停止向华大基因出售新的测序仪、抬高试剂售价以及中断设备维修服务。这让汪建束手无策。他甚至登上极具象征意味的刘公岛,去感怀这个民族曾因缺少武器装备而丧权辱国的屈辱历史。汪建决定去收购一家能够制造测序仪的企业,从而在根本上摆脱Illumina公司的钳制。好友比尔·盖茨严厉警告汪建:“做好你的‘微软’,不要去做‘英特尔’擅长的事情。”他认为汪建疯了,而且绝不可能成功。汪建不以为然,他出价1.176亿美元向CG公司发出收购要约。
CG公司曾是与Illumina公司实力最接近的竞争对手。这家位于美国加州山景城的基因测序企业的客户包括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梅约诊所以及一些顶尖的基因研究公司。虽然CG公司制造测序仪器,但并不出售。相反它以提供测序服务为生。金融危机以及其单一的收入来源让该公司逐渐陷入泥潭,进而挂牌出售。
收购在美国掀起轩然大波。科学家、业界高管和政界人士声称,这次收购将对美国在基因测序领域的竞争力造成威胁。对这次交易的大部分警告来自Illumina公司。他们可能是这起收购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华大基因会减少对其产品的购买量,甚至成为一个竞争对手。该公司还雇佣了华盛顿的游说机构在国会挑起反对。他们将这项收购案上升至国家安全层面,指控由中国政府提供资金支持(国家开发银行此前给予的贷款)的华大基因有可能通过收购获得大量美国人的基因样本,进而研制有针对性的邪恶生物武器。时任首席运营官的尹烨向美国提交的解释文件称,华大基因是一家员工控股的私营公司,这种猜测“无比荒唐”。他反而指出Illumina公司试图破坏交易,并希望达成自行收购CG公司以消灭竞争对手的目的。
这次收购引发争议本身反映了基因界的一次转变。10年前,由多国科学家共同参与绘制的“人类基因组计划”曾因其国际合作精神而受到赞扬。但是,随着基因测序成为生物技术产业的关键,以及其本身也变成了一门大生意,国际竞争和民族主义开始在类似收购案中占据核心位置。如尹烨此前指出的那样,在华大基因交易宣布数周后,Illumina公司也姗姗来迟地向CG公司提出收购请求,并且比华大基因出价更高。但其带有“敌意”的要约遭到CG公司的拒绝。汪建最终涉险过关。这笔中国对美国历史上最大的生物科技收购案于2013年年初得到批准。
6.
工具在手,汪建感到踏实。我看到了几台华大基因在收购CG公司后自行制造出的基因测序仪。在深圳国家基因库花草环绕的展示区里,它们从大到小依次排开。最大的一台看上去有些复杂,它由一副机械手臂和一组大型计算机构成,至少能塞满一间10平方米的屋子;而最小的一款便携式的测序仪,其体积已经与一台稍大些的微波炉相当。汪建相当自豪地向我讲述了他们如何带着这种小型设备迅速飞抵非洲埃博拉病毒的前线,以及多次矫捷地深入中国那些地形复杂的穷乡僻壤。他告诉我,已有700台华大基因的测序仪被投入使用,数量占据中国的四分之一以上,且其性能至少不输给Illumina公司。
汪建不得已构建出一个奇怪的业务组合:这家科研机构不仅能够完成基因测序报告,还能独立生产关键检测设备。相当于一家脑外科医院可以制造核磁共振仪。关键设备或者原材料往往在一个行业初始阶段显得尤为重要,但总会有人去解决这些问题,让它们最终变得稀松平常。接着,行业会迎来一个大的繁荣。这种规律在很多领域都发生了,但也有例外,比如核磁共振仪。生产这种昂贵设备的技术被美欧两家公司垄断数十年至今,导致很多医院无力购买进而不能让更多人接受这项检测服务,尤其是穷人。
“这都是商人的贪婪与傲慢带来的。”汪建嗤之以鼻,并拒绝这样的事情在他的基因行业重演。他大声说道:“科学不是权贵与精英的奴仆,生命科学更不应该继承工业时代的糟粕。”汪建向往一个人人平等的未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基因图谱,掌控生老病死;每一个花花草草都有。大千世界,芬芳斗艳。”不过华大基因并非是要变成基因时代的通用电气,汪建只是希望推动测序设备的平民化。他相信,基因测序仪一定会像计算机那样以惊人的速度最终变成我们手掌中的一块芯片。随之而来的,将是大量新知识和药物的加速产生。
他最强大的对手依然是美国。在那里,新的测序技术不断浮现。位于加州的生命技术公司从半导体芯片表面的感应器阵列中直接读取基因碱基对,并获得成功。他们期望随着每一代新技术都能在同样的面积上加入更多的感应器,测序价格也会随之急剧下降。另一家创业公司则推出了一款全新的测序仪器。他们采用一种名为“纳米孔测序”的新方法,使基因片段从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孔中穿过,同时读取其序列。美国目前已有超过40家这样的公司,他们正致力于将一个人全基因测序的价格最终缩减至与血检相当。
汪建扮演了价格杀手的角色。测序价格是这个行业公司竞争力的标尺,美国人类遗传学年会每年都要发布这项“指数”。2017年,美国公司已经将这一价格降低至每人1,000美元。但在那次大会上,华大基因仅600美元的报价显然夺走了更多人的眼球。而且他们计划在2020年以前将其压低至200美元。汪建甚至对我说,华大基因完全有能力免费提供面向大众的基因测序服务,就像摩拜单车那样。
全世界的基因公司都在试图将其最新的发现应用于临床。人类基因组的首次测序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完成,但基因疗法却一直进展缓慢。其对临床和大众的贡献还很低,以至于很多人都已经忘记20世纪末那次多国科学界联合创造的壮举。直到2011年左右,一项被称作“无创产前基因检测”的服务先后出现在美国、中国以及欧洲的部分医院和检测中心。这是基于多年前的一项重要发现——1997年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卢煜明在孕妇外周血中找到游离的胎儿细胞,并证明了以此为样本来诊断遗传疾病的可行性。后来,第二代基因测序技术加快了其被应用于临床的速度。科学家和医学界称,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可能彻底消灭包括唐氏综合征、爱德华综合征、帕套综合征在内的三大人类遗传性疾病。在此之前,要想预知胎儿的健康状况相对困难很多。其检测方法也常常令人感到恐惧和担忧——为了获得胎儿细胞,医生不得不冒着造成孕妇感染和流产的风险,用针管刺穿她们的肚皮提以取羊水。
基因科学开始体面地走入大众生活。人们对新事物的第一反应总是恐惧——此前极具代表性的生物克隆技术、转基因农作物以及多次出现在电影和小说中的细菌武器都引起了社会巨大的争议和恐慌。但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开始让一些人改变看法。他们看到,越发廉价的基因测序技术可能会带来一个全新的个性化医疗时代,并且为癌症及其他疑难疾病提供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和药物。相形之下,这可能让传统的通用药物看起来就像是二战时的傻瓜炸弹。
海量样本是实现它的基石。汪建称绘制一个人的基因图谱几乎是没有意义的。这需要收集尽可能多的人类基因数据,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就是方式之一。再把它们与详细的人口统计、饮食习惯、健康状况和生活方式结合起来,利用超级计算机进行比照,寻找规律并识别基因缺陷,以此研发新药物,最终提出新的治疗建议。人类似乎找到了自己的说明书,基因领域的科学家还希望通过编辑和修改,以改写人类的致病基因。此前,广州中山大学的一名研究者修改了一处人类胚胎的基因组,成功切除了地中海贫血症(一组遗传性血液疾病)的基因。这意味着,人们现在不仅能依靠基因检测技术预知下一代患遗传疾病的几率,以采取措施并提早预防,还有可能永久消除很多疾病。这些研究还有可能延伸到人类的衰老以及难以治愈的精神心理疾病领域,那些自古以来有关长生不老的传说或许将会成真。汪建说道:“在整个历史上,人们都没能解读出让我们得以长久生存的软件程序。而数据匮乏的状态一旦改变,一切都不一样了。”
汪建在基因竞赛的跑道上处于领先。数据是这个领域的“石油”——越先得到足够多的数据,就有可能赢得比赛。从这个角度,华大基因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基因公司了。他们于2010年开始在中国推广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六年后,该公司成为全球范围内首家完成100万例这项检测的公司。这也使得中国在基因领域被刮目相看——中国占据世界已取得的600万份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样本的一半以上,而华大基因自称完成了其中的250多万例。这个数字每天都在以更快的速度被改写,华大基因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便完成了超过100万例,是此前六年的总和。
担忧伴随而来。大众在接受基因检测服务的同时意味着,个人的健康医疗数据存在泄露和被窃取的风险。政府已经意识到这将造成何种灾难,但监管的滞后性看上去往往在所难免。尤其是在近来Facebook公司因大规模数据泄露所引发的讨论中,大多数人毫不犹豫的认定,此类事件几乎一定还会重演。另一方面,此前华大基因通过编辑基因组控制一种猪的体型,使其成为一款畅销的宠物。这引起了一些科学家的不解和忧虑。人类正为自己的目的再造新的物种,这合理吗?汪建拒绝讨论这可能带来的复杂伦理问题,他在深商大会上的发言即表明了他的观点。另一些学者则显得悲观,他们称在一些革命性的技术来临时,大众或许只能束手期望那些掌控技术的人是个天使。
无创产前基因检测对于华大基因,就像微信之于腾讯。它是一个面向大众的服务,也是汲取数据的入口,而且还可以赚钱——这项服务已每年能为华大基因带来10亿元左右的收入。汪建的华大基因不仅因此被赋予商业上广阔的想象空间,更让其手握筹码从容迎接即将到来的基因新时代,就像一百年前的美国工业大亨那样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