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次寒假的时候,见到暌违半年的母亲,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面对着自己的大学生儿子,特别想亲近一点,却表现得十分克制,眼神里有些试探的成分。当他们发现我竟然不再对电视感兴趣时,是十分诧异的。而对于我吃饭时手机不离手的好习惯更加难以适应。大家都小心翼翼,一家人突然一下子客气了起来。但过了一夜,发现儿子除了进门的时候衣着光鲜,肤色比以前稍白,头发比以前干净之外,等换上了以前的衣服,说话还是那个口音,拿起什么吃什么,照样很懒之后,判定还是自己的亲儿子。故而也放心了,一切归于常态,该说说,该骂骂,整个冬天总是回响着嫌弃、数落、顶嘴等不和谐的声音。
后来的假期比较有了经验,回来之前做了些功课,比如学期末突击长肉,回家时胖一点比较好,这样才能让老人们安心,在外面没吃苦。其次是回家头几天不能改变太大,最好是能像从前一样,吃过晚饭一家人守着电视抢遥控器。早上一睡绝尘等妈妈掀被子三次才起。还有在涉及人生选择的问题上尽量保持沉默,或是表现出尊重父母意见的姿态,在别的亲友面前传达一些正能量的东西,比如毕业后愿意回来建设家乡,这都是比较好的。以示农民老姚多年培养的儿子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父母和故乡。
不过还好,因为我哥的缘故,每回放假要去兰州,这就为我们的阔别重逢提供了一个缓冲,不至于让每次回乡都太有仪式感。在车马喧哗的兰州市,两位老人就像是山上的老虎被关进了笼子,离开了土地之后也便失了势。社会发展的太快,周围的一切令他们眼花缭乱。电视可以点播,手机可以上网,人们能上网赚钱,也能用网络诈骗。虽然这对于只关心菜价如何的父母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有一点,在这时,从外面回来的我,做什么都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因为他们不懂。
不得不说,父母的学习精神实在让我佩服。为了不脱离时代的步伐,在兰州带娃的时候,他们取得了不少进步。这全都归功于他们平时在一起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爸爸提起的张老头,简直是一位马克思一样的哲人,每次在楼下讲国际局势,总能有一大批拥趸。李老头对生活的通透,也让我爸羡慕不已。他说自己的退休金该吃吃,该喝喝,不再给儿孙存了。说起来时像在讲述一个庄子陶渊明之类的笑话。我爸经常边说边笑,但是越来越节省了,每天晚上睡觉前要拿着计算器算一天的开支,并伴以间歇性叹气。我希望是因为他算错了。
妈妈,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也学着城里老太太的口吻告诉我,公务员好!以前她只会说干部的。这个新词语从她嘴里出来,顿时显得母亲的形象,向知识与文化靠近了一步。她还说,现在的工资低,消费高,在大城市根本没法生存。又说,现在的年轻人,要成家起码得三百万呢!我就乐了,我说怎么算出来的?她说车啊房啊装修啊彩礼什么的,反正楼下的那些老太太都这么说。我说妈妈你不要担心,别听她们乱说,现在社会发现这么快,有些东西他们也没见过。我妈说了一句令我无法反驳的话。哼,我们见世面的还没你呢。
特别恨那些老太太,真的。要不是他们我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悬在心头的三百万,可真不是一个小数啊。每回跟她出去买菜,看到她为了一毛两毛的跟人计较,走完一条街最后还要返第一家的时候,我就说,妈,我看随便买点吧,三百万你都肯给我攒,一两毛的怕啥?这时候我妈就自豪了,不一毛的攒,哪来的三百万。
其实我妈攒了很久的钱,这是许多女人一生都在投入的事业。我哥2008年买房的时候,她掏出了5千块。虽然杯水车薪,但那是她半辈子的积蓄,都是一分分省下来的,其中大部分是我姐姐们孝敬她的私房钱。但是她老人家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编草辫,拾地软,粜粮食挣来的钱。还有近年来每月领取的农村养老保险,这都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向孩子们证明自己老了之后仍然有用的表现。
今年寒假之前,我实习攒了点钱,想给我爸妈买件衣服。买之前询问了他们的意见,因为我不知道尺码。我爸严肃地拒绝了我,说是不如直接给他点钱。但我妈很开心,说自己正好缺一件羽绒服。我在网上挑了一整天终于挑到一件我认为可以的衣服,藏青色的羽绒服。买回来我妈穿上,笑得嘴都有点不自然了。我爸在一旁说还挺合身,就是看着和网上的人不一样。那几天,她出门都换上新衣服,还要戴上那条卖家送的围巾。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我说妈妈不用把这个帽子戴起来,她说有白头啊。我心里想,女人真是虚荣的动物。
接下来的几天,我听到最多的是这件衣服到底多少钱。根据我对妈妈的了解,一开始我就明确的告诉她不贵,一百多点儿。我妈说差不多,我爸也说差不多,现在没有一百块都穿不了好衣服。又嘟囔着,我看市场里面有八十多的也挺好的。那天我妈下楼买菜时遇到一个熟识的老太太,对方说这衣服很好看啊,真合适,挺贵吧。回来时问我,你爸现在不在,你告诉到底是多少钱?我含糊的回答了好几回,终于有一天告诉了她,两百多。两百多少?两百八。三百啊!我早都猜到了,一百多买不到这么好的衣服!她说以后要少穿了,三百呢,穿坏了可不得了。
在兰州的那几天,我说带着我妈出去看看。虽说她半年里一直在兰州,但照顾三个小孩根本抽不出空出去。终于能出去了,她还是放心不下,要带着一个小孩。于是我们坐了长长的公交车,在繁华的兰州街头走了走,走得很累了,说到吃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否决我的提议,贵。最后吃了碗便宜的擀面皮,其实也不便宜。吃到中途,小孩要拉屎。
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从成都背了一书包的零食带回去,都是我平常都不舍得吃的那种,但是那群孩子们都不感兴趣。悦悦拒绝,是因为叫狗屎糖。吃惯了五毛钱一袋小零食的小孩们都只是拿着玩,并不会吃。面上没什么,我心里有点失望。我妈说,年轻的时候我挺馋这馋那,但是没有,现在老了,有也吃不了了。这些孩子,真是不识抬举。
那天她告诉我一件小事,某天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来了一群穿着工作服维修燃气灶的工人。我妈相信了他们,花五百块买了一个燃气报警器。人走之后她越想越不对,觉得自己是上当了,却不敢告诉其他人。于是默默地藏了起来。过了几天我哥买了个燃气报警器回来,一方唯一,她掩饰住不自然假装不经意地问,这东西多少钱,我哥说差不多五百吧。我妈就更后悔了。她说自己想起这个事就很难受,五百块钱可是她这半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还有一回,在菜市场买菜,有一个中年妇女跟她搭讪,问她阿姨是不是有风湿啊,看她的态度不像是坏人,我妈说是啊,她说我妈也有,我给她找了什么药特别好用。接下来的事就是骗子骗老太太的经典剧情,我妈拿到了药,发现自己只带了买菜的钱,几百块药钱还真是没有。实诚的老太太翻遍了兜以示自己并没有撒谎,并且说你跟我去我家取吧。
路上老太太突然意识到不对啊,万一带到家他们抢劫怎么办?于是提着药带他们在小区附近绕了很远的路,路上还遇到了熟识的老人,找他们借钱。老人们里有鬼的,说没带钱。也有笨的,但是一掏包,总是不够。最后还是到了家里,上了楼,把门一关,故作镇定的妈妈这才吓坏了。正好我嫂子在家。告诉我嫂子外面有两个人等着拿钱,是骗子,怎么办啊?两个女人惊慌无措,最后商量好一起下楼告诉他们,给你们的药,我们不要了。那两个人骂骂咧咧的走了。说到这里,似乎仍然心有余悸。我安慰她,没事的,以后不要理会那些生人,说什么都别信,也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其实我没告诉她,我爸前年也被人在车站骗过,丢了四百块钱的老人像丢了魂一样的,据姐姐后来描述,那天要坐车回家的父亲突然敲开了她家的门,那是骄傲的父亲一生最憔悴的时刻。
还在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偷偷晚上出去串门,我妈有一天就说,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们俩待一会儿吗?那句话听得我很心痛。上了大学,虽然我在家呆不住,但是我会请母亲跟我一起去,或者她去哪我去哪,不再会偷偷溜走。回来的时候,把我听到的那些有趣的或者无聊的故事,在厨房里讲给她听。因为我确实想和妈妈说话,但不想说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太复杂,我要保证自己在她身边是快乐的,开心的,甚至没心没肺的。而且他已经中了三百万的毒太深,有些事是没法说的。有时候她会跟我说很多事,不免感慨有些话已经不能跟我哥说了。我故意问为什么,她说他真的长大了。我说我也长大了啊。她说对,都长大了,都长大了我就没儿子了,我就笑。有一回她说你看看村里那谁谁,你们同岁,人家那么懂事,从不和他爷爷奶奶拌嘴,你一天到晚总是顶嘴。我说不一样啊,妈妈,虽然按我们同岁,但我们是母子,他们是爷孙啊。说完我就笑,她就嫌弃我笑的样子,跟个傻子似的。我就问,谁生的啊?她就笑。其实逗老人开心并不难,和惹老人生气一样简单。
去年,正月十三,村里闹社火,我随人跑去城里采购东西。忘了妈妈在洗衣服,回来晚了。进门时听到她在骂,看见她一边拧着衣服一边在哭。我说今天路上耽搁了,她不说话,两个不到两岁的小孩趴在窗台上喊奶奶。我过去帮她,她把我推开了。说,不要你管。我爸出来了,说你知道你妈一个人洗衣服,打水不方便,倒水也不方便,两个孩子又缠着她,没人管,都不早点来。我说,洗衣服说了明天我洗,非要今天。别人的孩子,凭什么我看。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了两圈。
我妈边哭边骂,你个没良心的,你姐你哥是旁人吗?她们对你多好,帮他们看看孩子不应该吗?
一放假我就帮你们看,这都几年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事吗?就给你的孩子们当保姆啊。
我的孩子们给你钱的时候你怎么就要了?看看孩子怎么了?我万没想到生下你这么个坏东西,一点人情都没。我这么忙也不知道帮我一把。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两圈,停几秒。
这是上大学之后,我们母子吵得最凶的一次。那天我没吃饭,一个人闷在堂屋子里黑灯瞎火地呆着,爸爸进来把灯开了,先是给我妈说了些好话,不容易之类的。又说我脾气不好,得改。最后说,但是你也看到了,你们姊妹总说我不好,和你妈老吵架,你看你妈的脾气,比我还坏呢。
我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听他这么说突然有点乐。这两口子吵了一辈子,在这种时候还要互相挖墙脚。感情真是没救了。
到了今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和父亲为一些琐事吵了一架。或者说是之前小矛盾的积累,比如他爱翻我包,我爱睡懒觉,我吃了很多肉,不按他的意思贴对联……总之是小事。我能体谅他,但他无法理解我,甚至总是哀叹自己白生了我。他的过于节俭,过于谨慎,过于唠叨,是我难以忍受的,大家互相爆发之后,他气鼓鼓的,要摔了碗,但是端起来总是没舍得,最后把筷子扔到了地上。几个小孩哇哇地哭,我妈说,你干啥,把孩子吓哭了。
我又一个人待到了堂屋里发呆,不一会儿他跑进来,互相看不爽,本来生着气,我冲他一笑。爸爸回身出门,骂骂咧咧的说气死我算了,顺手把灯关了。把我黑灯瞎火的留在那儿。
要说古怪,家里的每个人都古怪。爸爸越老越憨,有不爱听不顺意的话会闭上眼睛捂着耳朵摇头说不听不听。或者是经常用小媳妇的语气说“我老了呀,不要这样对我啊。”让人无奈无语。很多次我劝他改改脾气,让着我妈点儿,一辈子还要争个高低,从来又没占到便宜,要学会沉默,尤其是我哥两口子的事。他说要讲道理啊。我再说下去,他就跟我来这招。而妈妈越老越要强,医生越是建议不要再劳累越是想把握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总想为家庭再做点什么。我说妈妈你老了你要知道啊。她说我知道我老了,你也要嫌弃吗?
在我那目前看着三个小孩的父母眼里,有朝一日他们把我的小孩看大,才算是真的老了。可这一天啊,还是比较遥远。回家时我明确向他们表达了我的态度。只要将来不逼婚,凡事好商量,包括考公务员。我的想法是,不想让他们再去为我的事牵挂操劳,他们口头上算是答应了,但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他们做父母的,心里就那一点小心思,说是爱,其实是盼着好。我们做儿子的,有时候挺容易的,有时候也挺难的。让父母开心,这本就是包含诸多小细节的宏大命题。从小被寄予厚望,要有远大的理想,但是高飞的刹那看着巢里风烛残年的父母,总有于心不忍。而久伴膝下,又矛盾丛生。前几天公务员报名,在没有和他们商量的情况下,我故意报了一个比较偏远的单位。他们说干嘛去哪儿呢。我说,没事的,苦就苦点儿,我不怕。在电话那头,我听出了他们的失落。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失落。
我们家的人都是羞于直接表达情感的,除了吵架一触即发,温柔的话语从没听说过。大二的寒假,村里一位和我妈关系很好的婶子无意间说起一件事,我去大学报到的那个秋天,我妈哭了好几夜。后来问起我妈这件事,她说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