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写完《激荡十年,水大鱼大》,有点精疲力尽,一周一更的视频节目跟不上了,就想出一个“偷懒”的法子:顺着这本书,拍一个季播的人物访谈节目,题目就叫《激荡:十年二十人》。
没承想,拍人的活儿一点不轻松。
昨天,这档节目在爱奇艺独家播出了。第一个人是柳传志。
在我的企业史创作中,他可能是出场次数最多的企业家,没有之一。
《激荡三十年》就是以他开的篇:1978年,柳传志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一篇如何养牛的文章,察觉一个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了;
然后是1984年,柳传志下海创业,与他同期的有张瑞敏、王石、李经纬、牟其中和潘宁等等,于是那一年被称为“企业元年”;
然后是1996年,柳传志主导联想转型,投入于国产电脑的生产,“世界没有联想,人类将会怎样”的广告词宣告了第一个国货时代的到来,联想的“贸工技”模式成为中国公司的经典成长路径;
然后是2004年,联想收购IBM的电脑业务,成为中国公司跨国并购的第一案;再然后是2009年,联想遭遇重大转型;再再然后是2015年,联想控股在香港上市,柳传志罹患癌症退居二线,却又在无意中引发“在商言商”的大讨论。
但是,我希望今天见到的这个柳传志,不是墙上挂着的那个传奇,不是一个已经完成了使命的、金盆洗手的“教父”,而是一个与时代一起进步,甚至仍然在焦虑的那个人。
在这部视频访谈中,柳传志谈到了企业家的当前心态,谈到了他的投资心得,谈到了他对青年人的忠告和期盼。
在中国企业家中,他是极少数拥有自己战略哲学的人,“走正道,拐大弯”“组班子、定方向、带队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田里”,这些柳氏格言流传很多年,已构成中国式企业的成长范式。
同时,柳传志的自律型人格和他们那代人所独有的家国情结,形成了一种价值观,它非常的古典,甚至有时候看上去有点“迂顽”,但却像岩石一般的坚硬。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受到了业界的尊重。
对柳传志的访谈,是在中关村联想控股大楼、他的办公室进行的。从高楼望下去,我突然发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26岁那年,柳传志从珠海白藤农场抽调入京,进入中科院计算机研究所当一名助理研究员。十四年后的1984年,他在中科院的一个门卫室创办联想公司,从此展开了一段别样的人生。十多年前,中科院把计算所的土地拿出来,交给柳传志开发,今天的联想控股大楼正盖在这块地上。
站在幕墙大玻璃前,73岁的柳传志饶有兴趣地指给我看,这排老楼是中科院的宿舍区,那边绕一个弯,就是当年创业的门卫室。
你看,时间走了四十年,在空间上,柳传志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出发的起点,而生命的故事却早已面目全非。
访谈整理
◈ 吴晓波:柳总做了30多年企业,做企业的最大乐趣在哪里?
◈ 柳传志:自己有一个想法能追求,比如电脑,最原先我们在计算机所的时候,什么叫PC机不知道,能做到世界第一。你能按照你的打法一步一步,能实现,肯定是一个非常快乐的事。
做了部署,到今天,别人认为根本不可能成,最后把它一步一步地弄成了。在这个过程中,每往前进一步,打了败仗退回来又进了一步。这可能是对人生价值本身的充分体验。
◈ 吴晓波:我一直想写本书叫做《企业家与中国社会》。1978年到现在40年,中国一个巨大的变化是出现企业家阶层,我们叫有产者也好,高净值人群也好,原来是没有的,现在已经非常多。你觉得这一拨人,跟中国社会现在是怎么样的关系?
◈ 柳传志:我觉得企业家应该属于带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因素,甚至最主要因素。
凡是现在我观察到的,大学、研究所、政府、企业,第一把手都至关重要。所以我希望有一个好的营商环境,鼓励中国好好干的人,努力去施展他们的聪明才智,施展他们的能力,这个对社会很有价值,对中国真的是极为重要。
比如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我们是赞助商,请了国外很多大客户和合作商,外国人说那年奥运会中国花钱。但是不管怎么着,反正外国人把嘴巴张成O形那么看着,我觉得这是中国从贫穷慢慢富裕起来的表现。
钱从哪来的?有我们做企业的贡献。好多人瞎说,说这些人怎么富起来的,就是把国有资产变成自己的。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没有企业创造财富的话,就当年那个,你分什么啊?只能分粮票,甚至连粮票都分不了,什么都没有。
创造财富的过程,其实真的是企业家一步步实现追求的过程。
◈ 吴晓波:中国企业家所面对的那些不安,焦虑是来自于哪里?
◈ 柳传志:我去年下半年认真地看了《将改革进行到底》,讲经济改革的时候,领导人突出强调,就是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关于个人私有财产立法的问题,说跟做,人们当然担心怕不是一回事。但是此刻我倒心里头踏实了很多,趋势是坚决会按那个方向做的。
◈ 吴晓波:和你前两三年前说在商言商那时候想比,心态上有变化吗?
◈ 柳传志:那时候心态不踏实。现在想通了一个道理。就是你是拿拖拉机犁地,还是拿黄牛犁地,其实和我们的关系都不大,关键是犁完了地种什么?你到底是不是真种庄稼?
◈ 吴晓波:拖拉机和黄牛具体是指什么?
◈ 柳传志:就是发展是不是真发展经济,这个是根本的。中间是用什么方式在管,我觉得不是很重要。
注意每一个变动化中的具体环节,叫程序正义。程序正义固然重要,但是老实说,要没有一个民主的文化,先形成民主的制度,那个东西也是很可怕的。
◈ 吴晓波:你是40后,你怎么看像马云、马化腾这一拨新起来的60后、70后企业家,企业家跟企业家之间存在代沟吗?
◈ 柳传志: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他们的业务模式,当年我看不懂,才没敢去投。孙正义,人家就敢去投。他们也非常了不起,后来就真的做到了。
了不起在什么地方呢?中国人在从一到一百、到一千的突破,是很有本事的,但是从零到一的突破其实是很困难的。比如像微信应该就属于发明,就很了不起,能把这个口子一个一个从零开始一直拉到一千。
◈ 吴晓波:说到投资,我前年写完了《腾讯传》,马化腾同学到2000年还不知道有个东西叫风险投资(VC)。联想从2000年左右就开始做投资,为什么会那么早?
◈ 柳传志:我自己觉得还有点得意的三件事,战略方向算一件。我1984年出来创业的时候,电脑是全世界的中心行业,有几千家、上万家。到1998年全变了,那时候怎么能活下来?我觉得多元化,把业务拆分,准备进入到新的领域,商量之后,一致认为做VC最好。
当时卖了一些股票,在2001年的时候大概有3500万美元,那时候钱你是募集不来的,就是自己愣拿,让他们要特别小心,都是卖机器一块钱一块钱挣出来的钱,怎么敢去投像BAT这样的企业,2002年,2003年,看不懂那个。这样就先由朱立南做了第一个,连续再做的时候,前几家投的其实全都投回来。
◈ 吴晓波:那时候投资有哪些原则?比如是主要投中关村,还是全国投?
◈ 柳传志:我们后来的理念非常清楚,就是要想做得好,一定要让企业有增值能力。
增值在四个方面:一个就是帮企业融资;第二就是机制的改革;第三就是上下游的链接;最后一项,也是最大的帮助还是管理上的帮助。
君联有一个CEO俱乐部,弘毅也有一个类似的组织,每一年企业一把手、CFO都要聚在一起,经常不断地在进行交流。另外有些团队、企业,技术特别强,但是财务管理特别缺,我们也会专门派人过去帮助他们。
(注:君联、弘毅分别是联想控股旗下的VC和PE基金)
◈ 吴晓波: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创业者教育。
◈ 柳传志:对我们的意义也非常大。联想的投资,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得注意地里的粮食,就是五年、十年以后的科技创新。到2008年,除了财务投资,我们在几个认为重要的领域,形成了自己的战略投资。
比如像投农业食品,主要是因为中国环境、生态被破坏了,是因为我们来换钱了,现在钱多了,是可以对资源进行修复,想透了这些事,其实是能做到的。
◈ 吴晓波:所以这些年,外界可能不是很清楚,但其实变化挺大,做得很漂亮。这么十几年投下来,联想做投资和一般的风险投资公司,风格有区别吗?
◈ 柳传志:对每个企业,我们有几件事比较注意。
第一就是他们本身的机制。合伙人这个架构怎么制定,是不是保证跟利益有直接的关系,每个人能非常认真地经营。
第二是对大战略形势的分析。把这些事情研究好了以后,投资就不单纯是一个价值变换的行为。
我们现在是双轮驱动,VC投完了以后,可能交给PE来接,如果真的不错,这两家还没控股,就变成战略投资。像拉卡拉,君联先投了,投完了以后,连续亏大概有七八年,后来控股觉得苗头不错,控股就坚决上了,这两年利润就起来了。
◈ 吴晓波:如果年轻的创业者问你,做企业一路往前跑,是个爬山过程,而且是爬很长的坡,它最要防范的那些风险,是什么?就是最终导致爬不上去的那部分。
◈ 柳传志:第一是性格上不坚韧,这个好多人都是。冯仑他们当年开海南五君子会的时候,都是说,熬呗,熬其实就是一种坚韧。
第二就是追求是否高远。你觉得日子不错了,但是外界不确定性那么大,被淘汰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还有一类,学习能力不强。你要不停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把能力不断提高,适应社会。不仅是把这个事情做正确,更是要研究怎么去做正确的事。
我们失去了BAT的机会,给我的教训就是,也许河的对岸有一棵苹果树,我们看着那个树上有苹果,咱们先千辛万苦造个船、或者搭个桥吧,先过去,然后再摘苹果。其实回过头来,隔壁就有一棵树,树上有很大的苹果,其实没好好去看,是不是被挡住了什么,是不是一个拐弯的后头就有另外一棵苹果树。
◈ 吴晓波:2008年到现在。奥运会走到今天。这个十年如果简单回看一下,柳总你觉得你最大的一个感触是什么,对这个时代而言?
◈ 柳传志:对这个时代,突出的就是不确定性,格外多维的不确定性,中国内部的政经形势,还有国际上的形势。
美国,特朗普上台,非常突出。欧洲,不仅仅是脱欧,还有宗教冲突,都是会引起也许是某一个点,突然间引起整个世界变化。像以前几次,历史上的和我自己亲眼见过的,某些微小的因素,实际底下隐藏着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