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邀请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加入《大国AI》创业者学习社区,被他婉拒了。
从拼多多卸任所有职务已有三年多,隐身幕后的黄峥如今在思考什么?
当初黄峥离开的原因,一是不希望拼多多有过多个人的色彩,上市时他曾告诉我,不去美国敲钟是因为“财富暴增对他是个负面”;二是他想追随当科学家的梦想,聚焦生物科学和生命科学的研究。
但黄峥和拼多多已注定无法分割,一方面,资产不断逼近中国首富钟睒睒的他,注定要被拉回聚光灯之下;另一方面,拼多多今天的战略,依然在坚决执行黄峥的意志。
拼多多对AI大模型不感兴趣,即是黄峥意志的一个重要体现。在目前国内所有互联网大厂里面,拼多多是一个十足的另类。
要理解今天的拼多多,依然要回到黄峥对世界对商业的认知起点。
拼多多上市的时候,我去拼多多上海办公室和黄峥有过一次交流。老实说,那次访谈乏善可陈,有客观条件的限制,也有我当时对黄峥认知了解不够的原因。这次交流最大的意义,可能是保留了黄峥难得的网络短视频素材。
后来慢慢发现,黄峥现实中略显老成枯燥的表象下,藏着一个丰富的思想世界。在这篇文章,我将结合所有关键信息,包括黄峥个人公号、自己与黄峥和拼多多朋友的交流、《财经》杂志专访等,从哲学底层去解答黄峥拼多多相关的几个核心问题:
1. 黄峥对世界对商业的哲学思考框架是什么?
2. 黄峥对拼多多模式第一性原理的认知来自何处?
3. 拼多多为什么不跟AI?
我们大可不必羡慕成为黄峥这样的成功者,最有趣的部分,是去学习这些顶级企业家在认知思考上的智慧,看他们如何被人生经历所塑造。
一、巴菲特的启发:穷人向富人卖保险
我曾经问黄峥:和段永平去见巴菲特,对你印象深刻的启发是什么?
黄峥回答说,这次见面对他影响不大不小,主要就是对常识的理解。举个例子,如果姚明在餐厅吃饭,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姚明;如果餐厅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不高,那他一定不是姚明。黄峥对常识的认知,在读罗素的《幸福之路》时也有总结:因为习惯和个人利益导致的偏见,总让我们对常识视而不见。
千万不要以为,巴菲特对黄峥的影响就不深刻。黄峥长期保持对巴菲特的研究,包括每年的股东信,而最精华的那部分思考,决定了黄峥对拼多多商业模式的最重要发明。
一、黄峥对巴菲特的理解:巴菲特的整个事业可以描述为孜孜不倦地、专注地、理性地挪动钱来享受复利的果实;他的商业帝国一手是保险,一手是投资;一手卖的是抗风险能力,收起来的是钱,另一边则是把钱放进有护城河、能产生复利的果园里。
二、黄峥对保险内涵的颠覆性思考:保险生意的内核,是因为“穷人”钱少,抗风险能力弱,于是“穷人”需要向“富人”购买抗风险能力。
但保险这种产品进一步促进了财富从没钱人向有钱人的转移。在法律保障资本及其复利合法性的前提下,富的人越富,穷的人越穷。
在这里,黄峥提出了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反问,“有没有可能同样用保险和复利,或者说是倒过来的保险和复利,来让财富分配更均匀一些呢?”
黄峥开始思考一种机制,能让穷人联合起来,把一种新型的抗风险能力(保险)卖给富人。这个认知,事实上就是拼多多商业模式的第一性原理。
拼单的本质,就好比工厂用自己发行的折扣券,打破时空限制,向普通消费者购买了一个保证在未来交易的保险。
在传统商业模式下,这种普通用户规模化的定制交易几乎不可能实现,直到黄峥等到了移动互联网和微信的爆发。黄峥曾给我总结拼多多发展起来的三个核心要素:社交网络的兴起、移动支付以及全国化的物流体系。
实际上,C2M模式不是按用户喜好来开发产品,关键是建立去中心化的海量订单的折扣计算系统。
近两年,拼多多在引起商户诸多矛盾、不满、反抗的情况下(比如无条件免费退货),仍然让用户拥有最高的决定权,这是由黄峥的底层认知决定的。
如果今天的电商竞争对手用补贴方式盯着拼多多的低价来打,无疑是刻舟求剑。拼多多的百亿补贴是表象,补贴的作用是让拼多多切入大品牌,切入一线市场,绝不是拼多多低价的内因,低价的内因来自于平台用户的定价权。
二、无常、不可知论与黄峥的确定性
相比传统零售的线上化B2C,拼多多的模式更接近互联网本质,这也助推黄峥以3600亿元身价登上中国富豪榜第二,赶超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可能是迟早的。
福布斯全球实时财富排行榜(截至7月11日)
但自己登上富豪榜这事儿,与黄峥创办拼多多的初衷——让钱从富人向穷人流动——存在矛盾冲突。
拼多多上市的时候,不去敲钟的黄峥跟我说“财富暴增对我是个负面”,这句话很久后我才理解,并不是他口上冠冕堂皇之词。
在外界或拼多多员工的眼里,黄峥确实是一个和理想主义无关的人,甚至现实有一丝冰冷,无论是拼多多在一路狂飙路上“不断游弋在规则边缘”的所作所为、抑或拼多多对待员工“纯利益交换”的态度。
在企业的管理经营上,黄峥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即对结果的极致追求。
黄峥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矛盾性,这个矛盾发端于黄峥的求学生涯。
年轻时的黄峥,聪明且上进,目标导向非常明确,喜欢追求第一,黄峥后来反思自己“损失了很多逆反、捣蛋、纯粹享受青春的时光;60分万岁是个好哲学在很多年后才慢慢悟到”。
另一方面,结果导向的黄峥又深受“无常和不可知论”影响,认为“世界和人生是整体不可知的”,对世界的确定性保持怀疑。
这种认知源于黄峥的童年。黄峥从小会跟着爷爷拜菩萨,爷爷笃信有菩萨,有一种高于我们这个世界、但又不全可知的超级力量存在;初中时,黄峥对佛法和禅的唯心论有了一定的了解,黄峥记得书里说,“佛法要靠悟,无法说,说得明的都不是真正的成佛之道。”
在哲学思考层面,黄峥年少时有了对佛教的敬畏,但这种了解整体仍是模糊的。
从初中高中开始,黄峥很早就打开了国际化的视野和认知,学习到不同人种思考问题做事情的方式。大学时黄峥对量子力学产生极大兴趣。量子力学有个重要结论,任何物体包括光都有波粒二象性,对此,黄峥产生了两个自己的重要思考:
第一个思考是关于波,我们永远无法完完全全像看一个粒子那样真正观其全貌,因为它可以弥漫于无限,而观测者也浸润其中。我们的任何测量其实都是对波的一个相互作用,是它受到扰动后的反应,测量时它已经不是原来的它,而原来的它是什么其实你无法完全知道,而不测量你又无法感知它的存在。
黄峥认为,这和佛教说的无常、不可知感觉很像,你只能猜、只能悟,却永远无法“握”住波。它究竟是什么?你无从知道,也不用知道。
第二个思考是关于我们认识世界的手段是否可靠。“眼见为实”的科学对世界的测量主要是靠光。我们对光的依赖是如此强,我们所见的世界是这样子就是因为我们用光在做度量,即是我们的测量方式创造了这个世界。
黄峥怀疑,这个世界是我们用自己的主观测量创造的,而且我们自己就是某种广波,一切所谓的眼见为实的唯物本身可能就是唯心的。
换言之,这个世界的真实,可能取决于我们如何观察它。黄峥说,“我们看到什么极大程度上是由怎么看决定的。”
但是,如果我们的人生中不断被不确定性左右,内心注定走向一片荒芜。黄峥一直在“不确定的世界”之外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确定性”。
创业的起点,往往是创业者在向外部世界寻找一种存在感,这种存在感也是一种确定性。作为一个连续成功创业者,黄峥对确定性的探索在拼多多被演绎到了极致。
首先,拼多多在零售的商业模式上解开了一个巨大的确定性难题:将长周期下无数普通人的零散需求汇聚为短周期批量需求,且与各类工厂主的生产意愿匹配为确定性,并将这种确定性产品化、标准化、货币化、去中心化。
此外,在企业的管理上,拼多多用一种扁平化的网状组织结构,减少决策层级和信息衰减,搭建了一个高效地对目标的执行体系。核心权力高度集中,这种管理方式是黄峥在谷歌工作时学到的。战略由黄峥和少数几个高管来制定,而组织的主要功能就是为执行和结果服务。
在人事上,拼多多核心的原则是“贡献和薪酬”挂钩,“事故和惩罚”挂钩。缺乏人情味儿,但是直通人性,驱动力强。
拼多多这家公司,实则把组织变为一个可动员的机器。从多多买菜到Temu,拼多多的战斗力由此在新的领域不断被复制。
很多人其实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位投资人聊天时和我说,古往今来,一个组织、一个国家究竟是怎么赢的?要想在大国征战中赢,就必须把国家变成一个可动员的机器。所有这些虚的东西、浮华的东西是要被干掉的,不然从群体里人性的角度,没法去导向对外竞争——没有办法对外竞争的话,就只会走向内卷。
拼多多的组织特征,与黄峥从段永平那儿学来的价值观“本分”也是对等的。对于拼多多而言,本分并非一种与道德和秩序相关的原则,本分是在当下做正确的事,即对目标有利的选择。
《财经》杂志曾问黄峥:一个价值观是本分的公司为什么会被微信封1000次?黄峥是这样解释的:本分是在你的位置上应该干什么事,剩下的是如何把握界限的问题。
我也曾问黄峥:如何看待互联网公司的原罪?黄峥是这样回答的:别人受过的苦,走过的路,拼多多也得经历一遍。
因此,试图给黄峥和拼多多的价值观下定义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环境和形势在不断变化,黄峥的选择也会变化。
对于黄峥而言,我个人觉得,本分的价值观并非他面对非议时的底层支撑,更底层的精神动力,应该来自于他相信“穷人向富人卖保险”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儿。
在2020年4月的致股东信中,黄峥开始思考一种更高层次的确定性:他从爱因斯坦方程式的缺憾谈起,认为现实和虚拟可以相互转换,物质和精神需求的分别愈发模糊;再从人类用有限方程式来定义客观物质世界的缺憾谈起,认为时间不应该是方程式的一个可逆参数,而是一股不可逆的有方向的巨大驱动力;进而从人类认为可以计算控制物体轨迹的错觉谈起,认为每个个体具有概率和随机性的天然属性、且无法独立存在,大量物体本质上是相互交织和关联的。
最后,黄峥给出了自己最重要的观察:时间推移下的个体间大量互动,才能构成一种为社会和世界带来秩序与确定性的力量。
这封信里所表达的内涵,和黄峥早期世界观的思考一脉相承,他的关注重点,也在从物理世界向人与人的关系转移。
在黄峥身上,始终有两股矛盾的思想力量交织,现实与理想,无常与确定性。拼多多的成功,黄峥向外界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属于自己内心的安定来自何处?所以黄峥选择了急流勇退,做慈善基金,做自己最想成为的科学家——而相比客观的物理世界研究,黄峥也更关注人和生命本身。
三、不完备定理与AI大模型
作为中国80后企业家的两位代表人物,黄峥和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对AI的态度天差地别。
拼多多并非完全没有投入AI。此前有消息称,拼多多在上海设立了一个规模数十人的大模型团队,专注于大模型在各场景的应用研究。一位拼多多内部人士告诉我,和其他大厂的高投入不一样,拼多多大模型的研发主要服务于内部的智能客服、对话、搜索等业务场景。
但相比其他互联网大厂的战略重视程度,拼多多的投入不值一提。
黄峥很早就对AI保持距离。他曾如此形容拼多多的模式:一个由分布式智能代理网络(而非时下流行的集中式超级大脑型AI系统)驱动的结合体。
黄峥对AI的认知,与哥德尔提出的不完备性定理有关:“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我们试图用有限条原理加逻辑去解释世界是徒劳的。哥德尔证明了这不可能。”
1931 年,天才且英年早逝的数理学家哥德尔提出了不完备性定理,打碎了数学家、哲学家近千年的梦想。其基本意思是,在一个有限条公理组成的、自 洽(self-consistant)的形式系统内,总会有无法用这个逻辑系统推断是真或是伪的命题,即总有这个系统不可知/不可判定的问题。
看上去,不完备性定理和黄峥认同的不可知论再次吻合上了。
黄峥认为,现在的这种0101的确定式(机械式)判定的基础计算机有巨大局限,它完全遇到哥德尔证明中说的不可判定问题。
今天的大模型,底层也是一个数学系统。数学系统中总存在一些不可证的真命题,而数学系统是人为构造的,这说明没有一个系统是绝对正确的。
不过黄峥对哥德尔可能有一点误解。哥德尔本质上是一个反逻辑实证主义的“柏拉图主义者”,他认为应该存在一个超越人感觉经验的类似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虽然存在一些确实为真的东西是人为构造的逻辑系统无法达到的,但这些确实为真的东西就是数学的理念世界,它们跟人无关,它们有自己确定的真值,不论人有没有去研究它。
哥德尔定理的证明直接开启了递归论、模型论、递归模型论等重要的逻辑学分支,还启发图灵提出了图灵机模型并证明了停机定理。
无论多复杂的大模型本质上还是一个计算机程序,而程序其实就是一个形式系统,哥德尔定理表明有些理论形式系统推不出,但人类能推出———这是否说明人工智能不可能超越人类?
但另一方面,不完备性定理并未表明人的智慧不能被形式系统化,哥德尔本人也没说过他的定理支持这个结论。
在《大国AI》学习社区,马占凯(搜狗输入法研发者)曾分享对大模型的哲学理解,“柏拉图说过人类所知的不过是世界在山洞的投影,但是如果有一亿观察到的影子,经过计算,就能收敛到物理世界的原貌了。自然语言是物理世界的投影。模型越来越先进,就越来越相似,因为都越来越逼近世界模型。”
或许黄峥并不是没意识到大模型技术带来的革命性变化,只是单纯对AI不感兴趣而已。毕竟,人与生命本身,才是他当下最关心的课题。更多股票资讯,关注财经365!